序音系学的实证性：基于音节对立的音节本体论陈保亚结构语言学的音系理论以音段（音素或音位）为基本单位，音节的对立可以通过音段推导出来，这种音系理论可以称为音段本体论。生成音系学以特征（语音特征或区别特征）为基本单位，音段、音节可以通过特征推导出来，这种音系理论可以称为特征本体论。后来的生成音系学、非线性音系学、音系优选论等理论开始重视音节的作用，这是因为音节是解释很多音系规则的基础。比如下面的英语单词：scientific, phonetic, phonmetic, morphemic, symatic其重音的位置在倒数第2个音节。显然，这条词重音规则首先需要知道什么是音节。这些容纳音节的音系理论仍然是建立在音段或特征基础上的，其中最重要的思想就是音节的对立可以通过音段或特征推导出来。但是，像下面普通话的两组语素，辅音音段都不对立，元音音段也不对立：At?i51 继t?’i51 气?i51 细Bts?51 自ts’?51 次s?51 四但这里的A、B两组音节却是两两对立的。这就是说，这里存在一个音节整体对立原则：直接成分音段不对立的两个音节是可以对立的。从这组例子也可以看出，普通话中舌尖特征和舌面特征是不对立的，但并不能推导出A、B不对立。一个音系中有多少对立的单位，是该音系最重要的性质。生成音系学尽管一度抛弃音位的概念，但在确定音系底层的时候仍然依赖了对立。上面例子说明，音系中最根本的对立是音节的对立，一个语言有多少对立的音节，选择的调查词表一旦确定，对立的音节数量是可实证的。有了音节表，通过音节的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就可以确定对立的音段（音位）和对立的特征（区别特征），由于音位和区别特征的确定要依赖互补相似原则，不同研究者归纳音位和区别特征有一定的相对性，这就是，音位、区别特征的实证程度要弱于音节。同时，调查者的记音是有宽严的，比如普通话的下面四个音节，音段记录可以有很多种： 但对所有的记录者来说，这里只有四个音节，这是可实证的。由于k和t?不对立，我们也可以把两者分成两个音位，或归并成一个音位，这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案对计算音位的功能负担、音系的协合度、音位的组合指数等方面，都会有不同的结果，但音节只有四个，这是可实证的。音节整体对立原则是说，在很多情况下，音节中的音段不同程度地都对音节对立有贡献。比如，我们通常把普通话“船”和“床”的对立分析为鼻音韵尾的对立，但是在下面的连读变调中，鼻音韵尾都被同化成了m韵尾，但发音人仍然能够听出这两句话是不同的：tsuo51t?’uan35pian55 ? tsuo51t?’uam35pian55 坐船边tsuo51t?’ua?35pian55 ? tsuo51t?’uam35pian55 坐床边这里的关键在于，“船”和“床”对立不仅仅是韵尾承担的，元音也承担了对立：tsuo51t?’uan35pian55 ? tsuo51t?’uam35pian55 坐船边tsuo51t?’ua?35pian55 ? tsuo51t?’u?m35pian55 坐床边赵元任（1968:37-38）依据音段对立认为下面两句话连读后读音很相似：t??51??51??n35m? ? t??51??51??m35m? 这是什么？t??51??51??35m? ? t??51??51??m35m? 这是蛇吗？我们的调查证明这两句话对立很明显，原因就在连读只解释了韵尾的变化，“什”和“蛇”的对立继续通过音节体现出来。侗台语中广泛存在的元音长短的对立，其实也有元音音质的贡献。英语中 bit和beat过去认为是长短的区别，其实也包括了元音音质的区别。有声调的语言中，很多声调的对立往往也依赖了音节中音段嗓音特征的对立。这类实例很多。可见，两个对立的音节，其内部音段或特征都不同程度地在对立上有贡献。结构语言学中所说的最小对立对，比如ts?51和ts’?51表现为送气特征和不送气特征的对立，只是音节对立的一种情况。音段和特征的提取，在一定程度上是理想化的操作方法，是想通过成分的对立控制结构的对立，音节整体原则说明这种还原方式会遇到一定的困难。音节的对立是自主的，音段、特征的对立有相对性。由于音节对立的初始性，田野调查中首先获取有对立的音节，是音系描写最基础的工作，遗憾的是由于受到音段本体论的影响，很多语言音系描写的个案往往只给出音位，词汇表也没有反映出音节对立的信息，这是很不充分的。比如，据我们统计，德宏傣语音节数（包括声调）至少在1500个以上，少于 1500个词的调查是不能充分获取音节对立数量的。只有提取到全部对立的音节，才可能通过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充分认识音段对立和特征对立。以汉化程度比较高的德宏傣语中an所组成的音节为例（陈保亚1996）：an35an51an31an43an213an55p炒堵绊线 / 拌搬ph穷盘、□生产 / 袢麻味 / 攀m有运气祭 / 满村寨蛮、□玻璃 / 慢缅族 / □f削麂子 / 反烦犯翻v甜带领碗 / 万t蜗牛赕 / 胆说但摘3续表an35an51an31an43an213an55th指谪马槽炭瘫l侄、孙久秃难荒废烂ts晒台讨厌蘸沾tsh铲馋参s米仁散三?(j)离开坠霉烂k扁担茎硫磺干 ( 部 )工作kh看刊x斧头懒焊锈 / 憨?雄性工作柄h勇敢瘸阶梯鹅?数 [ 动词 ]感冒 / 鞍这里的空格是可能出现但实际没有出现的音节，斜体字是从汉语借入的音节。有了全部音节，所有的韵母和声母的组配就可以给出，我当时就是根据已经出现的音节和可能出现的音节之比才得到协合度，认识到音系接触的有阶性和音系互协的机制，并看出汉语借入音节对傣语音系的有阶影响。音节如此重要，但现在很多语言的音系描写都没有提取全部音节并做出音节表，这是非常遗憾的。其实中国的等韵学就是在做音节对立和音节表的工作。仅仅从《切韵》的反切，我们还得不到中古汉语的对立音节数量，因为相同的音节可能用了不同的反切。从《诗经》和谐声字，也得不到上古汉语的对立音节数量。而《 韵镜》中的韵图，其实给出了全部音节。比如《韵镜》中的一个韵图（见左图）：学者们一般已经认识到了韵图通过字母、韵、等、呼、摄等特征对中古音系的音节结果做了比较充分的描写，其实韵图更重要的信息在于给出了全部对立音节的音节表，从音节整体对立原则看，这个信息对于音系研究是至关重要的。从音节本体论的角度看，等韵学中给出韵图的方法说明等韵学的音系理论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正是有了韵图，中古汉语的音节数量才最后确定，中古音研究走向成熟，韵图的出现是关键。上古音至今争论不休，一个很大原因就在于现在还没有办法给出上古音的全部音节和音节表。赵元任《方音调查表格》（1930），也有韵图的精神，但由于该方法主要从汉字出发，很多无字的音节调查不出来，无法拿到一个方言的全部音节，往往要补充词汇调查。很多民族语言没有文字，更没有现成的 “字表”，如果不做语素音形的充分提取，就难以拿到全部音节。由于音节的可实证性，我长期以来要求学生坚持音节本体论的思想，田野调查首先要充分获取词汇，通过词汇对比提取语素音形，通过同音词对比获取全部语素音节，而不能仅仅列出声母、韵母和声调。海潮的博士论文，就是在音系研究中充分提取语素音形的一项极具音节本体论性质的重要研究。海潮本人是白族，精通白语，他以自己的白语母语为基础，同时展开了多个白语方言点的音节对立研究，充分获取了多个白语点的音节对立表，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深入展开了协合度、功能负担、音系理论等研究。由于材料基础扎实，在方法论上多有所获，他关于音节的公共性、客观性和语素音形、音系协合度、音系规则、音系量化等问题的分析都很有说服力。海潮对白语音节的充分描写，也为进一步研究并弄清语言复杂系统的“涌现”“自组织性”等问题提供了重要的材料。语言是一个复杂系统，这一点已经被普遍认可，但在讨论何为语言的复杂性（complexity）时，语言学家则往往只是举一些具体的例子。按照盖尔曼（M. Gell-Mann, 1994, 2005）的思想，一个系统的复杂性是对该系统的规律性的最简描述长度，但不同的人对同一个系统的描述可能有不同，那么哪一个人的描述可作为这个“最简描述长度”？海潮以几种语言的音系之间互相度量的方法，来量化其规律性，所获得的正是对其规律性的最简描述长度。这是语言复杂性研究上的一个创新，它将物理学的复杂性理论成功地运用到音系研究之中，而且结论符合母语者的直观经验，这是很值得重视的。本书设计的音系调查和描写的音节表调查法，也是一个创新，坚持这种方法，有理论上的自觉。海潮自己说这一方法的意义在于使用了最少的理论预设，但能最大限度地获取一种语言的所有音系单位和音系规则，我认为是成立的。海潮按此调查了四种白语方言的语素音节表，这也是目前所见第一次对白语方言进行的音节表调查，它们是本书关于语言的复杂性研究的实证材料。基于成熟的理论前提，在田野调查中收集到了所有的音节，穷尽了数据，这就使得音系研究中为单位赋值等量化分析时的客观性问题和权重问题有了实证基础。5 音系复杂性：以白语的语素音节表为中心海潮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比较严，所以，他在北大读博士期间，我放手让他去展开自己的研究。但他在课上报告他的调查和研究时，说他调查的几种白语方言都只有700多个音节，这一点曾经让我怀疑他的工作，因为汉语普通话有 1200多个音节，德宏傣语有1500多个音节，白语的音节怎么会少这么多？海潮长时间窝在宿舍里琢磨理论问题，终于在2017年10月确认了自己的理论与方法，此后即严格按此理论与方法进一步展开了对几种白语方言的田野调查和数据分析，在2019年4月用MEGA软件对数据作序列比对，由此生成的系 统发育树，符合白语母语者关于几种白语方一检验结果表明，他的理论、方法和调查、我曾经在云南大学开语言学和逻辑学课生，后来他又阅读了大量的逻辑实证主义哲力和分析能力得到了很好的训练。非常遗憾学，逻辑学不是文科学生的必修课，很多学很丰富却经常是论证和材料不一致，答非所 之间的相似关系的直观经验。这究都是成立的，海潮是班上最活跃最优秀的学和语言哲学的书籍，逻辑思维能是，现在很多大学，包括北京大缺乏严密的思维训练，调查材料，有的甚至盲目到想用经验测量 来论证平面几何中三角形内角和为180度，而忽视甚至轻视数学和逻辑证明的 方法。海潮的研究得益于逻辑训练不少，往的博士论文是基于音节本体论对白语音系研提供了很强的实证案例，也为民族语言的音值的借鉴。 能够绕过假问题，抓住要害。他的一次重要突破，给音节本体论研究在方法论上提供了极其有价 据我这些年来在茶马古道上的语言文化调查，白族和纳西族是西南地区汉文化水平最高的两个少数民族，很多白族人、纳西族人的汉学功底甚至超过了许多汉族人。赵藩、方国瑜等都是证明。赵藩为成都武侯祠写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其境界和汉学功力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很多汉族学者。特别让人惊奇的是这两个民族还很好地保留着自己的母语，这和满族、土家族、回族等很不相同。海潮出生于白族世家，汉学功底非常深厚，这一点从他为数不多的几篇关于茶马古道和西南历史文化的论文中就可以看出。我认为海潮在逻辑思维、汉学功底、语言学训练方面已经具备了非常有利的条件，这篇基于音节本体论的博士论文是一个重要的起点。白语和汉语的长期深刻接触特别为研究语言接触理论并回答历史语言学的很多难点问题提供了案例典范，希望海潮能够进一步展开茶马古道上以白语和汉语接触为核心的研究，在语言学、西南历史文化方面做出更多的成就。2022-11-286 自 序复杂系统有三个方面的性质最让我着迷，一是层级性，二是动态适应性，三是涌现。由于我起初是将语言单位与语言规则设定为博士论文的核心内容，论文的方向以此为基础调整为语言复杂性，主要内容就集中于讨论语言系统的层级性。我对复杂系统的认识，始于沃尔德罗普（M. Waldrop）的《复杂：诞生于秩序与混沌边缘的科学》（1992）一书。这本书深刻地改变了我的世界观，让我对自己接触到的人、事、物都有了全新的理解。（为此我曾经几次买了这本书送人，可惜他们都一直没有回应，也许是他们都没有认真读过一遍吧。）那以后还有几次经历也对我产生了类似的影响，一次是汪锋在2003年借给我王明珂老师的《华夏边缘》，这本书让我读到脱胶散页都没还给他，直到王明珂老师给我签送了一本；另一次是2010年由陈保亚老师带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藏区考察，我因此对于不确定性有了全新的理解；最近一次是阅读洪堡的传记《创造自然》，我这几年对于生态学的兴趣即主要来源于此，希望今后可以基于整体论的观念来对涌现、动态适应性等语言复杂性和其他领域的复杂性作出有意义的讨论。本书是对我的博士论文作了一些修改而成的。改动的内容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重写了对赵元任（1934）的分析，因为原文的论证似乎不够清楚，可能会引起误解；二是删去了对早期白语（白蛮语）的大部分讨论，这些内容似乎应该单独写成一本书。博士论文答辩时，有人提出我应该把中外文献分成两块来列，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的年度语言学优秀博士论文匿名评审人之一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但我没有修改。我的考虑如下：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对中外学者、中外文献作区别对待。我在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之后，一直琢磨讨论语言的动态适应性和涌现，甚至打算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增加有关内容。可是，研究中发现至今所作的田野调查不足以深入讨论这两个问题，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作为此项研究的基础材料，我所调查的四个白语方言中没有西部白语（白语勒墨话、拉玛话）。这个遗憾当然是我的调查不足造成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四个地方的白语母语者往往都没有接触过西部白语，他们因此无从判断西部白语方言与其他白语方言之间“像”与“不像”（及其程度），于是，如何将其纳入母语者对白语方言关系的判断的序列之中就成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至今仍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所以，在博士论文之后的研究中也就一直没有做此调查。这几年我在上课之余，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茶马古道以及茶史和茶文化，常常以复杂性观念去看这些问题。其间虽然常常反思我的博士论文，也读了一些相关的著述，有一些新的想法，但是没有写进本书，因为基本的思想、方法和结论并没有改变。有一个问题，我在博士论文中没有提到，这里似乎应该补充说明一下：语言学中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隐藏着众多而且重大的理论问题，已经有大量的研究文献，例如汉语“家”的读音究竟是t?ia55还是t?a55，k究竟是舌根音还是软腭音，声调究竟是什么东西，“主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有的问题究竟是语言本身具有的还是语言学家多事整出来的，我没有能力一一讨论本书涉及的很多问题（应该有不少问题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也就没有注明相应的研究文献，而只是在具体的行文或使用中按自己的理解处理了（例如有的文献直接列入 “参考文献”却没有在正文中直接提到）。这么做当然有很多种主观的或客观的不得已的原因，我很惭愧，因此对读者感到很抱歉。北京大学- 香港理工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将我的博士论文选入2018– 2000年度语言学优秀博士论文，并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合作资助出版，我对此深感荣幸，谨此致谢。在为出版所做的校对过程中，我检查了部分调查录音，对书末附录的词表作了一点调整。由于这些调整所占的比例极小，虽然会影响到计算的结果，但不会大到千分位，也就不会影响到分析的结果。因此我没有重做计算，也就没有修改正文的数据。刘文博士主动帮我校对了一遍正文，我再次感谢他对这项研究的贡献。2022-10-202